【余幼而气弱,常慕同队儿之强壮,生十四年,大病濒死[1]。至绍兴壬申,又十三年矣，疾痛疴痒[2] , 无时不有。夏至前一日, 得寒疾，梦谒天医[3]，省问答了然[4] ,独未知天医为何神?案《晋书》卷舌六星,其一曰天谗,主巫医；而孙氏《千金书》[5] ,以日辰推天医所在,其是欤[6]
?皆未可必也。 虽然,吾疾自是其有间哉!乃叙其梦为《问天医赋》。】 吴山之臞[qú] [7] , 不达不闻；有门常关，日与病亲。岁直壬申,亢中于昏[8]。薄寒中之，不良睡眠。觉邪梦邪[9]?陆离纷纭[10]。神马具装[11],出于顶门[12]。驱风鞭霆[13], 莫知所从。紫城翠楼，千窗万栊[14] ；玉书垂芒[15] ,天医之宫。中有一人，瑶冠紫衣；如帝如尊，众真绕围[16]。我瞻而思，是其天医者邪?窃乐其名，幸已我疾。次且而前，再拜以出。 仰而称曰：虮虱之臣[17] , 有郁弗宣；幸遭圣灵，利用乞怜。愿赐清闲，听臣苦言。 天生下人，如沙如尘；长养安乐，寿其天真。臣独多疾,支离轮碖[lǔn][18]。炎黄之经,厥病四百；去半取半，臣悉经历。五日一曳[yè]杖[19] , 十日一卧箦[zé][20]
。茁为痤疿[fèi][21],溃为瘇疬[zhǒng lì] [22]；游为痹顽[23],尼为否[pǐ]塞；疏为洞荡[24]，节为关格[25]，躁为嚣呼，静为爽惑[26]。荣卫挟寒而留行[27],溪谷流温而横溢。袭于皮毛，客于络脉；次于焦府[28] , 盎于形色。挛拳惰其四支, 碨碢[wěi tuó]淫乎大宅。百骸九窍,无一得适。 十巫递进，三医更谒[yè]。探金匮之宝藏，䌷[chōu]玉函之秘策。方书堆于几案，药物庤[zhì]于墙壁[29]；访和、扁以制度[30] ,招桐、雷使炮灸[31]。参以天泉左右之运，列以君臣佐使之职。合者相须，畏恶者相敌。参术芝桂，铅汞乳砾；果菜之英[32] , 醪醴之液[33]；万岁之藟[lěi]
[34]，千年之珀[35]。莫润于养血之茸，莫濇[sè]于委蜕之骼[36]。厌远效于中和，要近功于武力。三建若燎[37] ,五毒若螫[38]；入口如荼,下咽如戟。燥刚以发舒，酸苦以涌泄；杵臼无停鸣,铛鼎不暇涤[39]。瞑眩酷烈，疾战纵击；外邪未溃,中气先踣[40]。久立则蹐[jí] [41]，久行则躄[bì] [42]；语多则逆，卧多则惕；先寒而裘,未暑而绤[xì] [43] 。席避风而五迁，衣恶湿而再襞[44]；旦欲兴而三休 ,夜将诵而九息。听蚁为牛，视朱作碧。中愦愦其结轖[sè] [45] , 头岑岑而戴石[46]. 人生世间,居处饮食。臣以病故,跬步榛棘[47])，春醅[pēi]珠红，暑醴玉白;翠瓤之瓜,青房之菂[dì][48]；泫[xuàn]梨液之流肤，滃[wěng]橘泉之破隙。臣欲过门而大嚼,黄媪推臣以避席[49]。清空泬[xuè]寥[50] , 雾旦霜夕；驾牛西上，骑鲸东极；纳寒月于半领，御罡风于两腋[51]。臣欲褰[qiān]裳而往从[52] , 皓[hào]华挟臣以辟易[53] 。弱柳怪其早衰,癭木嗤其多瘠[54]。怠侮出于家人,烦劳困于仆役。群居之中,轧轧厌厌;狎者臣嘲,疏者臣嫌。独疚臣身,不可任堪。 人之多疾,自取自探，不一凡几,大略有三: 其一者心根泄机,命门丧阻;明消精散，形弊神苦。掷温玉以畀火[55] ,奉甘餐而戏虎;阴惑阳而化蜮[yù],风落山而成蛊。若是者得于晦淫[56] , 命日伐性之斧[57]。 其二者愁莫愁于生离,痛莫痛于死别。哭不泪而神伤，叹无声而怨结；魂欲升而中断,肠将思而已绝。孤愤为丹心之灰[58]，隐忧为青鬓之雪。若是者得于情钟,命日蠹[dù]心之孽[59]。 其三日身居奥处[60] , 温燠[yù]窈窕[61]；重帷复幄， 风日不到。枵[xiāo]然如久系之匏[páo] [62] , 薾[ěr]然如处阴之草[63]；玉体软脆，动辄感冒。若是者得于贵游,命曰炀和之灶。 凡此三者,臣非有之。呻号弊尫[wāng] [64] ,谁职为之?孰崇孰厉,孰攻孰袭?何方而来,何门而入? 抑尝闻之,造化为炉,人物为象；洪钧无心[65] , 大放厥帑[tǎng][66]。元阳之气,可斤可两；人受其中，有瘠有䑋[ráng]。故有禀生多艰，形枯德腴，委随惰窳[yǔ][67]，命也何如。子房所以辟谷[68]
, 长卿所以闲居[69]。士安散发, 黾[mǐn]勉扶舆；希逸惙惙[chuò] [70] , 疢[chèn]与生俱[71]。天实为之,非人速辜。臣也不肖,殆类此乎?地产之药,方家之书；媲寒配温,僻违怪迂。欲持人以胜天,嗟虑密而功疏。 窃闻大神,天医之王：范围堪與,运平阴阳；起死回骸,斡旋天藏；揉太和以为剂,酌沆瀣而为浆[72]
;嘘碧落以发英[73] , 糜朝霞而荐芳。神火气簁[shāi] [74] ,日暾[tūn]星芒[75]；度人千亿，奋飞仙乡。赐臣刀圭,刮摩膏肓[76];濡枯充虚,丰赢植僵。解臣朽骨,濯臣腐肠；宅胎仙以葆真,凝虚白而发光。碎鼎槌垆[77],破瓢褫[chǐ]襄 [78]。脱兔彭殇之囿,蜕蝉人鬼之场；不老不衰,来归帝傍。臣之愿也,非所敢望。 语未竟,仰闻太息曰:有是哉,汝之忧也!凡汝所苦,可以理测;凡汝所求,吾不汝啬。病自汝得，造化吾知；汝穷汝原,何药之为?今即汝身，示汝三机：“隐几遐思,载抚四维。汝身块然,汝方火驰;甘寐于床,委骸陈尸。梦游何方,悲啼笑嘻；溘[kè]焉以死,乌鸢[yuān]狐狸[79]。生汝安住,死汝安归?形与化迁,汝岂变移。虚空无傍,奚所据依?厥状维何,为青为黄；为一为多,为短为长。未病何形,已病何色?痒苛酸辛,谁觉谁识?吾将远游，汝速返去;试用我言,周遍求汝。脱焉得之,解痼[gù]释痾[ē] [80];不然已矣,将奈汝何! ” 叩稽玉阶,退而下归。形开神澄,汗濡寝衣。呜呼异哉!为信为欺。是邪非邪?至今疑之。 [1]濒:临近、靠近。 [2]疴(ke):疾病。 [3]谒:拜见。 [4]了然:明白;清楚。 [5]孙氏:指唐代医学家孙思邈,京兆华原(今陕西耀县)人,著有《千金方》。 [6]欤(yu):语气词。表示疑问。 [7]臞(qu): 臞儒的简称。臞,同“癯”，消瘦。这里指清瘦的儒者。含有隐逸不仕之意。 [8]亢:星座名。二十八宿之一,东方苍龙七宿的第二二宿。有星四颗,在室女星座中。《宋史·.天文志》:“亢宿四星 ,为天子内朝，总摄天下奏事。” [9]觉:清醒。 [10]陆离:形容奇异错综的梦境。 [11]具:完备,齐全。 [12]顶门:指头顶的前部。因中央有囟门,所以称顶门。 [13]霆:闪电。 [14]栊:窗户。 [15]玉书:指表示祥瑞的书简。 [16]真:指仙人。. [17]虮(jI)虱之臣:意思是微贱之臣。 [18]轮囷(qon) :因体弱多病而身体弯曲。 [19]曳(ye) :拖着,拄着。 [20]箦( ze) :指床席。 [21]痤疿[fèi]:指痱子和疮疖。 [22]瘇疬(zhong 1i):身上浮肿,起黄癣。 [23]痹顽:身体部分的麻痹。 [24]洞荡:指腹泻。 [25]关格:指大小便不通。 [26]爽惑:指精神乱离失常。 [27]荣卫:中医指气血流通不畅。 [28]焦府:中医中上焦、中焦、下焦的简称。 [29]庤(zhi):储藏。 [30]和扁:古代名医和与扁鹊的简称。
《汉书艺文志》: "太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鹊、秦和。”唐代颜师古注曰: "和 ,秦医名也。 [31]桐雷:桐君、雷公的合称,相传为黄帝时的掌药之臣。 [32]英:花。 [33]醪醴(lao li)
:- -种甜酒。 [34]藟(lei) :花蕾,这里指精华。 [35]珀:琥珀粉,可入药。 [36]濇(se) :不畅通。委蜕:死亡的委婉说词。宋代王辈石《游土山示蔡天启秘校》:“委蜕亦何恨 ,吾儿已长瓯。" [37]三建:中药附子、天雄、乌头的合称。燎:指用火烧。 [38]五毒:指中医中五种有毒的药。螫(shi) :被毒蛇或有毒的昆虫咬伤或蜇伤。 [39]铛鼎:古代的一种大锅。此处应指药锅。 [40]踣(bó) :消散。 [41]蹐( ji) :站立不稳。 [42]躄( bi) :足不能行。 [43]绤( xi) :粗葛布。 [44]襞( bi) :指叠好衣物收拾起来。 [45]愦愦:纷乱、烦乱。结轖(se) :交错不畅，“轖”通“涩”。 [46]岑岑:指头脑胀痛、眩晕。 [47]榛棘:荆棘 [48]菂(di) :莲子。 [49]黄媪:指脾。 [50]泬(xue)廖:指天空清朗、空旷。 [51]罡(gang)风:指劲风。 [52]褰裳:撩起衣裳。 [53]皓华:牙神名，一说肺神名。 [54]瘿( ying)木:指楠树树根，可制杯子等器具。 [55]畀(bi)火:火把。 [56]晦淫:指晏寝过度。 [57]伐性之斧:危害身心健康的事物。 [58]丹心:指赤诚的心。 [59]蠹(du):腐蚀、损害。 [60]奥:深处。 [61]温燠(yù):形容天气温暖。 [62]枵(xiao)然:虚大、轻空；匏(pao):即瓠,葫芦的一种。 [63]薾[ěr]然:虚弱、萎靡不振。 [64]弊尫 (wang):指身体衰弱。“尫”同“尪”。 [65]洪钧:指天。 [66]帑(tang) :指钱财。 [67]惰窳(yǔ):懒惰。 [68]子房:汉代大臣张良的字。辟谷:不食五谷。这里指汉代张良辞官隐居以避害远灾。 [69]长卿:指汉代的辞赋家司马相如，其字长卿。 [70] 惙惙 (chuò):忧郁貌;忧伤貌。 [71]疢(chen):忧愁、痛苦。 [72]沆瀣（hàng xiè）:指露水。 [73]碧落:天空。 [74]蓰(shai):筛子。 [75]日暾(tun) :指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 [76]肓(huang) :古代医学以心尖脂肪为膏,心脏与膈膜之间为肓。 [77]垆(1u):香炉。 [78]褫(chi):解除。 [79]鸢(yuan) :鸟名。鸷鸟。属猛禽类。俗称鹞鹰、老鹰。 [80]痼(gu) :积久难治的病。痾(e): 简体为疴（kē），疾病。 这是南宋范成大（1126年6月26日－1193年10月1日，字至能，一字幼元；早年自号此山居士，晚号石湖居士；南宋名臣、文学家）早年的一篇赋,整篇几乎都在叙述作者早年间的一个梦。写睡梦中的石湖来到了“紫城翠楼,千窗万栊,玉书垂芒”的天医神官。文章详细描述了作者与紫衣仙人的对话。石湖以求医为始,叙述自己的病症,诉说承受病痛的艰难,论说常人生病的三重缘由,更重要的是提出“故有生多艰,形枯德腴,委随惰窳,命也何如”的观点,并以大量的事例论证自己的这一观点。 同时可以看出早年的作者年轻气盛、自命不凡，认为自己之所以多病,是因为自己太卓越、太优秀了。而紫衣仙人的回答则是在劝世人,做真正的自己,享受人生,不要自寻烦恼、希冀完美。可以说紫衣仙人的这些话才是石湖真正想带给我们的启示,才是作者作此赋的真正目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