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传统理论的构建这一小节的内容主要是就传统文化与中医的问题跟杨振宁教授商榷。 杨教授的上述认识是具有代表性的,但是不是很正确呢?是否真正表述出了传统文化的内涵呢?这一点我有不同的看法。传统文化虽然有许多分支领域,但是,中医是最具代表性的。下面就以中医为例,次第讲述我的观点。 (1)何为理?首先,我们要来认识的问题就是什么是“理”。传统文化孜孜以求的这个“理”,是不是仅仅是一个精神和境界的问题,还是包括了精神和境界?我们可以先从文字的角度来考究这个问题。 《说文》曰:“理,治玉也。”所谓治玉,也就是雕刻玉。玉石开采出来以后,经过我们的琢磨,经过我们的精雕细刻,形成我们所需的形状,形成一个艺术品。所以,理的原意,是指的这样一个过程。在古人眼里,所有的物质中最致密的东西是什么呢?是玉。为什么玉看起来很冰清、很细腻呢?就是因为玉的纹理非常细润的缘故。大家知道历史上有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解牛,目无全牛。为什么呢?因为他非常熟悉牛的理,每一块肌肉的走向他都非常清楚,顺着这个走向、这个纹理去解牛,既快捷,又不费刀。那么,玉的理当然就要比牛的致密多了。所以,治玉更要加倍地细心,更要清楚这个理,顺着这个理去琢磨,去雕刻,就可以弄出我们所喜欢的艺术品,要是逆着这个理去雕刻,玉就会被损坏。理的原意就是这样。引申出来呢,就是你要这样走才行得通,那样走就行不通,为什么呢?因为理在这里发生作用。大家想想看,这样的理不是自然规律又是什么呢?自然规律,自然法则是不能违背的,违背了就行不通。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理的意义就在这里。你要顺着走,路子才走得通,这就是理。人理也好,天理也好,自然之理也好,都是这样。自然之理就是我们要顺着这个理与自然相处,才行得通;人理就是我们如何跟人相处才行得通。所以,理不光是精神和境界的问题。理是一个很实在的东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你这样走就行,那样走就会碰壁。而精神有时是虚无的、飘渺的,没办法把握的。 我们说在中医里面,更显得上面这个理、这个规律、这个法则的重要,而这个理、这个规律、这个法则是什么呢?就是阴阳四时!所以,在《素问·四气调神大论》里说:“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这里为什么要用“得道”这个字眼呢?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得道这个词在古人那里用得很多,得道可以升天,连天都可以升,还有什么不能的呢?那因为什么得道呢?因为你明白了这个理,顺着这个理走,当然就得道了,当然就步入坦途了。现在的宇宙飞船为什么能够升天呢?不就是因为我们弄清了相对论这个理吗?所以,这个理,这个道,这个道理都是很有义趣的词语,古如是,今亦如是。 (2)归纳与推演的结合传统文化的建立是不是只有一个归纳呢?这一点上我也是不同意的,在《素问·上古天真论》里明确指出:“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这里的知道者,也就是得道者。得道者,当然必须是明理者。这里的理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阴阳,一个是术数。所以,这就有两个问题,阴阳表示的是归纳,《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这里将天地万物,将一切事物的变化、生杀都归结到阴阳里,所以,就归纳的角度而言,天下没有比阴阳更完美的归纳法。那么,术数呢?术数所表述的显然就是推演的一面,显然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逻辑的一面。谈到推演和逻辑就必须联系数学,所以,杨教授认为在中国古代没有数学产生,只是到16、17世纪西学传入后,才有了数学的苗子。而真正意义上的数学则到20世纪才有,这要以清华、北大于20世纪初开设数学课程为标志。那么,中国文化里究竟有没有数学呢?答案是肯定的,术数就是关于数学的学问。《四库全书总目》在谈到术数的定义时,有下面一段文字:“物生有象,象生有数,乘除推阐,务究造化之源者,是为数”当然,这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数理逻辑系统,但是,它属于推演的部分却是可以肯定的。所以,要想成为知道者,要想真正把握传统这门学问,就既要把握阴阳,又要明于术数。因此,传统文化是归纳和推演的结合,二者缺一不可。 (3)理性思考与内证实验传统文化里没有实验,这个问题杨振宁教授只说对了一半。确实,在中国文化里我们看不到像现代的这样一类实验研究。就医学而言,运用人体以外的东西,如用大白兔、小白鼠或其他动物所进行的一系列实验,这样的实验的确没有。但是,在传统文化里,存在很细微、很精深的内证实验,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正是因为这个内证实验和理性思考的结合,才产生了传统文化,才构建了中医理论。内证实验是任何一个有志于研究中医的人所不能回避的。当然,内证实验这样一个问题确实不容易说清楚,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内证实验不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小白鼠,你看得见,摸得着,它完全是通过自身修炼来实现的一种能力。一旦具备了这一能力,就可以自在地进行各种有别于在机体之外进行的各种实验。所以,这个问题不好谈,但是,不谈不行。如果讲传统文化回避了这个问题,那么,我们就要按照上面的路子理解传统文化。这就会出现两种情况,要么,中医是不具备理论结构的经验医学,要么,中医的理论是仅凭思考得出来的结果。大家可以想想,光凭一个思考得出的理论,值不值得我们完全地去信受?大家也可以想想,中医的许多理论,中医的许多事实,光凭一个思考行吗?比如经络、穴位这样一些东西,你能够思考出来吗?比如风池、风府这个问题,你凭什么思考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特定的穴位要叫做风池、风府?你凭什么思考出少阳经是这样一个循行,太阳经又是那样一个循行?我想无论你如何聪明,这些东西也是思考不出来的。不信,你就思考出来一个看看。显然,如果没有内证实验的参与、没有非常精微实验的参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传统文化,特别像中医这样的学问,在其理论的构建过程中,是既有思考,又有实验的。传统文化中没有实验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只有理由来区分内证实验与现代的外证实验,而根本没有理由来否定内证实验。这个问题不应该含糊。 因此,理性思考和精微实验是传统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理论是完全可以信受的。问题在于为什么现在很多人都不认为传统文化里有试验。因为我们很难想象内证实验是个什么东西,比如说经络,李时珍曾经说过,经络隧道,若非内视返观者,是难以说出道道的。内视返观是什么呢?内视返观就是典型的内证实验。具备这个内证能力,经络穴位都是看得见的东西,可是在现有的科学实验那里看不见,甚至动用最先进的科技手段也难以看见,那你完全可以不相信,所以,困难就在这里。 要进行上述的内证实验,需要主体具备一定的素养,一定的能力,在我们本身不具备这种内证实验的条件与能力的情况下,你有没有这样一个直觉?科学也需要直觉。爱因斯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直觉的信奉者。离开直觉,科学研究就少了一条腿。我想在我们许多人里,也许会有人具备这样一种内证的能力,也许一个也没有。但你相不相信呢?这是学中医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有人问我,学中医需要什么条件?我想就是需要这个条件,在你做不出来的情况下,你相不相信有这么一个存在? 内证实验究竟是什么一个情况呢?梁启超的一句话说得很好:“心明便是天理。”这也是杨振宁教授在讲座中引用过的一句话。心明不是普通的心里明白,要获得这样一个心明是很不容易的。心明实在的就是已经具备了内证实验的这么一种状态。心明就可以内视,就可以返观,经络隧道就可以一目了然。你就可以进行内证实验的操作。为什么说这是内证实验呢?因为它不是在人体外部进行的。 大家知道,张仲景在《伤寒论》序言中提到过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做《胎胪药录》。过去认为,既然有一本《颅囟经》是讲小儿疾病的,现在又用一个胎字,所以,《胎胪药录》自然应该是讲小儿用药的书。如采用现代的语言来翻译,或者可以叫做《儿科用药全书》吧。但是,我们翻开历史就会清楚,东汉以前会不会有一本专讲小儿用药的书呢?《神农本草经》只分上、下、中三品,而不分内科、外科、妇科、儿科,就是到明代的《本草纲目》也只分木部、草部、石部、兽部,等等。所以,有这些常识,就不应该这样来思维《胎胪药录》。那么,《胎胪药录》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胎,不是指胎儿,而是讲的胎息,是一种回复到胎儿时期的特殊呼吸状态。人一旦进入到胎息的状态,心明的状态也就自然产生了,内证的条件也就具备了,这个时候内证实验室就可以建立起来。此时,你对药物的感受是实实在在的,药物服下去以后,它的气味如何,它先走哪一经,后走哪一经,在这些部位发生什么作用,这些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所以,古人讲药物的气味,讲药物的归经,并不都是思考出来的,而是真正试验出来的。所以,《胎胪药录》就是在能够进行内证实验的条件下,对药物在体内运行作用过程的一个记录。 因此,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医理论的构建,完全是在理性思考与内证实验的结合下产生的。所以,光有思考,没有实验这样一种认识是不能接受的。可以接受的是,中医确实没有像现代一样的外证实验。 (4)理论的运用中医理论产生以后,它是怎么应用的呢?理论应用就有一个技术问题。在现代科学领域里,我们可以划分为三大块,就是基础学科、技术学科、应用学科。技术学科是什么呢?就是基础理论与应用之间的一个桥梁,一个中介。现代科学是中介科学;传统科学是非中介科学。为什么现代科学往往是科学技术并称呢?就是因为这两者的相互影响太大,有些时候科学决定技术,有些时候技术决定科学。比如物质结构的研究,没有理论不行,但是要突破理论,没有高速度、高能量的碰撞机也不行。所以,科学与技术是相辅相成的。但,在传统文化里,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就是在理论与应用之间,缺少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技术,理论与应用之间没有中介,没有桥梁。我们看现代医学,理论与应用之间有一个庞大的技术中介,整个现代科学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都在为这个中介服务,这使得医学理论的应用变得非常方便。现在,医生很少再用望触叩听去诊断疾病,而代之的就是上面这个庞大的技术中介,这一系列的理化检测手段。而中医呢?我们没有这样一个中介。中医是一门没有技术学科的医学。理论的应用,理论价值的实现,这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去心领神会,靠我们自己去把握,这就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所以,要谈传统文化与现代科学的差别,我想最大的差别就在这里。现代科学里,理论与应用之间有一个技术中介来帮助实现理论的价值,而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医,完全没有这个中介。理论的应用只有靠主体直接来把握,主体能够把握多少呢?像现代科学这个技术的过程完全可以由科学精英来创造,而技术一旦创造出来,就可以进行大批的复制,这个过程是可以由普通技术工人来进行的。钱学森搞原子弹,并不需要他亲自去造原子弹,电脑的专家发明电脑后,也不需要他一台一台地去造电脑,技术就可以帮助他们完成这个过程。所以,现代技术是很方便的东西,它可以帮助我们,使再高深的理论都能够变成现实。所以,在现代科学面前,精英是可以复制的。但是,在传统的领域里就没有这样一个方便。这样一个理论再好,如果你不能把握的话,还是等于零。就像我们现在拿到相对论,我们能搞出什么明堂?大家可以想想,一个相对论摆在你面前,你可以搞出些什么东西?我很难想象这个问题。如果你搞不出什么,是否就能说这个相对论太落后,爱因斯坦太糟糕呢?所以,中医所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它落后就落后在这样一个环节上。并不是说它理论真正的落后了。因为历史上已经有非常多的精英成功地运用了这个理论,成功地运用它造出了“原子弹”,造出了“计算机”。所以,我们应该有一个很清醒的头脑,要好好地思考上面的问题。思考清楚以后,我们就会发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是出在理论的环节上,还是出在其他的环节上。 通过上面这些讨论,大家是不是能建立这样一个认识,中医这门学问,现在并不是理论出了问题,并不是理论滞后于临床,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中医的理论,你一旦进去了,你就会有感觉,你就会有受用,怎么还会说她滞后呢? 现在,如果我们有了这样一个共识:中医的问题没有出在理论上面。既然没有出在理论上,那为什么会出现我们今天的这个局面呢?这就需要从我们自身上去找原因。我们对中医理论的领悟如何?我们是否真正把握了中医理论的临床运用?记得1987年,我的师父曾经接治过一例血气胸的病人,患者经过一周的西医保守治疗,病情不见缓解,仍高热不退,呼吸困难,左肺压缩2/3。在这种情况下,西医只有求诸手术治疗。但,患者本人及家属并不愿放弃保守治疗的希望,于是转而求治于我的师父。师父诊后,认为这是阳明病,属阳明不降所致,只要设法恢复阳明之降,血气胸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于是处了玉竹120克、陈皮120克、白芷120克、大枣120克,共四味药。服药以后出现大量腹泻,自觉症状迅速缓解,第四天,体温恢复正常,治疗一周血气全部吸收,左肺复原。血气胸与阳明又有什么关系呢?看来这完全是一个领悟和运用技巧的问题,而不是理论本身的问题。经典的这个理论不但能够解决20世纪的问题,而且能够解决21世纪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