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养生思想论纲(二) 许建良 南京大学哲学与科学系教授
以上在宏观上结合竹林之游分析了践行养生的理由,那么,在微观的方面,情况又是怎样的呢?嵇康认为,人的生有赖于身,而就人的身而言,它具有形体,这与其他动物毫无二致;但具有形体并非人,之所以为人的枢机所在,人是形体与精神的整合物,即形神的统一体,在这个意义上,养生也就是形神涵养。
1.“贱物贵身”的价值取向 养生关键的是要看重身的价值,这是“养素全真”的前提条件。嵇康说: 流俗难悟,逐物不还;至人远鉴,归之自然;万物为一,四海同宅;与彼共之,予何所惜;生若浮寄,暂见忽终;世故纷纭,弃之八戎;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凭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幽愤诗》) 世俗的情况是,单一地行进在追逐物欲的道路上;圣人却以自然为依归,与万物为一体,以四海为家,而不局限于世俗的名利荣辱;人的身体是宝贵的,而名利等是次要而不足惦念的,正因为这样,圣人能“肆志”而行为,所以没有“劳形苦心”的事情。 以身为贵,以名利为贱,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还应该以外物为贱,即“贱物贵身”,这“物”就是身外之物。
2.“形神相亲,表里俱济”的形神统一观 大家知道,就人而言,在形神的统一体里,尤其是神的方面内容的丰富性,堪为区别其他动物的关键;在形神的系统里,两者以共作为依归。嵇康说: 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燋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国不可诬也。而世常谓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伤身,轻而肆之,是犹不识一溉之益,而望嘉谷于旱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养生论》) 形神的关系,犹如国与君的关系。“神躁”则“形丧”,“君昏”则“国乱”,形神仿佛表里,“相亲”才能“俱济”,重视一方而轻视另一方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两者互为存在和发展的条件。 但是,客观的现实是,人们正如不明了“一溉之益”一样,对“一怒”可以危害物性、“一哀”可以伤害身体的道理也不清楚,这是非常可怕的。因此,依顺生命原理而生活的道理,往往非常容易失却即“生理之易失”;“一怒”“一哀”等“一过”,对生命的合理展开也非常有害即“一过之害生”。显然,为了不失演绎生命原理的“生理”,养生是不可缺失的。养生包括“修性”和“安心”的两个方面,前者为“身”的部门,后者是“心”的领域。“修性”既以“保神”为目的,同时也是“保神”的条件;“安心”既以“全身”为目的,同时也是“全身”的途径;显然,两者并不简单地以自身为价值目标,而是以成全对方为标的。具体而言,“爱憎”“忧喜”等都不能干扰人的情意,即“不栖于情”“不留于意”;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泊然无感”,这样才能保持机体内的平和畅通,再加上“服食养身”的调养,以达到内外的通畅和谐。
3.“心战于内,物诱于外”的养生必要性 人存在产生“一过”的可能,所以,养生是必要的。人之所以能够产生这个问题,关键在于来自两个方面的冲击。 首先,“物诱于外”的外在干扰。在嵇康看来,人始终处在外物的诱惑之中。他说: 或抑情忍欲,割弃荣愿,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所希在数十年之后,又恐两失,内怀犹豫,心战于内,物诱于外……善养生者则不然矣,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养生论》) 对人来说,抑制情欲和外在的诱惑始终处在激烈的冲夺之中。善于养生的人深知“名位之伤德”和“厚味之害性”的道理,依据“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的原则,采取“忽而不营”和“弃而弗顾”的操作方法来平息冲夺。“名位之伤德”的“德”,当是偏重于人性方面的德性,不是一般的道德,这是很清楚的。“名位”是相对于外在评价的欲望,“厚味”则是基于身体的生理欲望,过分的追求只能损害本性。但是,客观的事实是,并非每人都善于养生,而善与不善的一个重要差别,就在实践的锻炼。 其次,“智用者,从感而求”的内在干扰。在人本性的运作过程中,存在着偏离轨道的极大可能。嵇康说:“夫不虑而欲,性之动也;识而后感,智之用也。性动者,遇物而当,足则无余。智用者,从感而求,勌而不已。故世之所患,祸之所由,常在于智用,不在于性动。”(《答难养生论》)“性动”是种“不虑而欲”,即根据人性本有规律而来的自然运作,是无意识的,具有“遇物而当,足则无余”即自足于自身本性自然的特点。“智用”则是“识而后感”,即在思想意识的指导下所进行的行为,是有意识的,具有“从感而求,勌而不已”即根据自身感官的需要而无限制追求满足的特点。所以,比较“性动”和“智用”,“智用”乃为祸患的根源,是最可怕的,而“性动”本身并不可怕。 另一方面,人性“从感而求”的“智用”特点,在运作顺序上,其活动场所主要在“性动”以后,因此,它不属于人性自然的内容。 久愠闲居,谓之无欢;深恨无肴,谓之自愁。以酒色为供养,谓长生为无聊。然则子之所以为欢者,必结驷连骑,食方丈于前也。夫俟此而后为足,谓之天理自然者,皆役身以物,丧志于欲,原性命之情,有累于所论矣。夫渴者唯水之是见,酌者唯酒之是求。人皆知乎生于有疾也;今若以从欲为得性,则渴酌者非病,淫湎者非过,桀跖之徒皆得自然,非本论所以明至理之意也。(《答难养生论》) 无限制地追求欲望的满足,结果只能是损丧自己的生命,这绝不是“天理自然”。在顺从人所具有的喜怒哀乐等感情时,也应恰到好处而“不可溢”。但是,人性“从欲”的特性,在“智用”的驱使下会趋向无止境,最终导致破坏人性自然状态的平衡,因为,“从欲”并非实现人性或成就人性的“得性”。所以,如何保持人性的自然状态,就成了人性实践的最大课题。值得注意的是,这里“从欲”的“欲”,当指超过人性基本需要的欲望,是在否定的意义上使用的。 外内的情况,都对人性的运作构成实际的威胁和压力,所以,在自然的境遇里,人无法获取稳定的和谐,个人的养生显然是必要的。
4.“怡志养神”的价值倾斜 在形神的关系上,嵇康更推重神的方面。他又说: 神驰于利害之端,心鹜于荣辱之途,俯仰之间,已再抚宇宙之外者。若比之于内视反听,爱气啬精;明白四达,而无执无为;遗世坐忘,以宝性全真;吾所不能同也。今不言松柏,不殊于榆柳也。然松柏之生,各以良殖遂性,若养松于灰壤,则中年枯陨。树之重崖,则荣茂日新。此亦毓形之一观也。宝公无所服御,而致百八十。岂非鼓琴和其心哉?亦养神之一徵也。(《答难养生论》) 抄抄翔鸾,舒翼太清;俯眺紫辰,仰看素庭;凌蹑玄虚,浮沉无形;将游区外,啸侣长鸣;神不存,谁与独征。(《杂诗》) 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含道独往,弃智遗身;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 心神追逐利害、荣辱,即使在俛仰之间也从不停止,与遵从自然、采取“宝性全真”而生活的行为相比,嵇康是无法认同的。如同松柏必须“良殖遂性”,才能“荣茂日新”一样,人的养生实际上就是一个“良殖”的实践,但是,在“良殖”的问题上,采用弹琴来调和心境的做法也是非常有裨益的,而这就是养神的方面。另外,精神在“太清”“玄虚”中无形地遨游,靠的就是精神,而不是形体;寂静淡泊的生活,正好是“怡志养神”的好途径,因为,对个体而言,“神不存,谁与独征”,这里的“神”就是精神的意思。 在嵇康那里,养神属于内在的方面。他又说: 以太和为至乐,则荣华不足顾也;以恬淡为至味,则酒色不足钦也。苟得意有地,俗之所乐,皆粪土耳,何足恋哉?今谈者不睹至乐之情,甘减年残生,以从所愿……故以荣华为生具,谓济万世不足以喜耳。此皆无主于内,借外物以乐之;外物虽丰,哀亦备矣。有主于中,以内乐外;虽无钟鼓,乐以具矣。(《答难养生论》) 以“太和”为最高的音乐的话,尘世的荣华富贵就不值得留恋了;如果以恬淡为最好的味道的话,那酒色也就无所谓了;与太和、恬淡相比,荣华富贵、酒色都是世俗追求快乐的对象,不过是粪土而已,不值得去留恋。以荣华为快乐对象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无主于内”的情况,不过是依靠外物来达到快乐的享受,在这个境遇里,个人始终是被动的,受外物支配的;外物虽然丰富,但个体不能决定外物的多少,完全受制于万物,所以是悲哀的。而“太和”为快乐的情况,是真正的内在的快乐,是一种“有主于中”,由于快乐来自于个体自身内在的方面,自己能够决定自己的快乐,无须受制于外在的条件,这是“以内乐外”的行为,即使在形式上,没有“钟鼓”等乐器,但是快乐已经存在了。显然,这是一种精神的快乐。
嵇康强调形神共作兼济,互利互惠,虽然把养神的方面放在首要的位置,因为这是“有主于中”,这里的神,不是荣华等世俗的精神的方面,而是“太和”“恬淡”等本真自然性的存在,虽然更多地把侧重放在精神的方面,据此我们可以得出嵇康以养神作为养生的本质的结论,但是他仍然没有否定物质性方面的因素,诸如对“服食养身”的肯定,因此,嵇康并没有把人看成神,看到了人物质需要的方面,这也是他坚持“贵身”的原因,这是不能忽视的方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