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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韩济生,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神经科学研究所名誉所长,首次用现代科学方法向世界阐释针灸科学内涵的中国学者。
上世纪70年代,《纽约时报》头版刊登了美国著名记者詹姆·罗斯顿在中国接受针灸治疗的经历,在国际上引发了一场“针灸热”,针灸也因此成为中医药走向世界的“排头兵”。据世界针灸学会联合会统计数据显示,全球已有183个国家和地区使用针灸,针灸在65个国家和地区取得合法地位。
针灸疗法之所以几十年来在世界各地热度不减,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中国学者研究针灸疗效取得的显著成果,向全世界展现了针灸的科学价值。
那么,研究针灸疗效应从哪些方面入手?在科研实践中,如何解决中西医思维方式差异、话语体系隔阂等问题?针灸科研的未来发展之路应怎么走?曾拿出切实证据首次向世界阐释针灸科学内涵的韩济生院士,日前接受了记者专访。
将针灸研究纳入规范的科学体系
1979年,我在美国波士顿国际麻醉药研究会上宣布:“我们已经初步探明了针刺镇痛的神经化学原理,说明传统的中国针灸是有物质基础的!”
记者:您研究针灸镇痛原理取得的重大成果首次向世界展示了针灸的科学内涵。请问研究针灸这种极具传统特色的疗法,您是从哪些方面入手?曾遇到过哪些困难?又是怎么解决的?
韩济生:1965年,周恩来总理亲自指示,研究针刺麻醉的原理,北京医学院、上海医学院等医学院校都领了任务。我是属于北京医学院科研团队的,一开始,我不相信针刺能镇痛,所以专门去观摩了一场针灸麻醉下的手术。当天,一名年轻女患者要接受开胸切肺手术,她的四肢上共扎了40根针,有4个医师轮流捻针,先进行30分钟针刺诱导,然后再进行手术。当时所见令我非常震惊——患者在整个过程中真的没觉得很疼,只在剪肋骨时稍微皱了皱眉,而且她始终是清醒的,在手术中能与人交谈、能喝橘子汁。原来,针刺确实能镇痛!
只要是切实有效,就一定有明确的机制。怎么找到这个机制?这是摆在所有研究者面前的难题。当时很多研究局限于针灸学科本身,比如沿着经络找镇痛路径等,都没有太大的收获。我当时把针刺镇痛当作一个科学现象来思考,用规范的科学体系来解读它的机制。
用科学体系研究针灸,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客观地测量痛觉。我知道在生理学上,钾离子的堆积可以引发痛觉,但怎么控制和测定钾离子呢?这在当时是很困难的。幸运的是,我遇到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物理学专家刘亦鸣教授,他用物理电学的方法帮我解决了这个难题——用引起痛觉所需的电流强度即痛阈作为指标,以毫安计数。研究发现,捻针诱导期间痛阈逐渐升高,停针后痛阈逐渐降低。经过大样本统计,我推算出了针刺镇痛的半衰期为16分钟,开始摸到了针灸镇痛的规律。
既然针灸的镇痛效果存在明确的半衰期,那么针灸起效的原因可能是使体内产生了某种具有镇痛作用的物质。这个物质去哪里寻找呢?我认为可以从脑脊液着手,但是抽取脑脊液,测定其中的化学物质也非易事。庆幸的是,我当时在给消化专家王志均教授当助手,他用来研究消化与大脑关系的脑立体定位仪正好派上了用场。后来通过大量动物实验得知,影响针刺镇痛的可能是5-羟色胺、肾上腺素等,但具体是哪种物质还是很难确定,因为这种神经化学的研究思路在当时比较新颖,缺少现成的研究方法和设备。解决这个难题的契机是时任世界卫生组织副总干事朱章庚来北京医学院参观,给予了很多方法学上的帮助,由此首先是确认了脑内5-羟色胺这种物质有镇痛作用,后来又确定了内啡肽、脑啡肽、强啡肽等关键物质。
总的来说,研究中遇到过很多困难,解决困难的方式就是将针灸研究纳入规范的科学体系,同时引进多学科的技术方法。比如我解决科研难题就运用了神经学、生理学、物理学、化学、数学等各学科手段。
1979年,我在美国波士顿国际麻醉药研究会上首次向世界展示了针刺镇痛的科学道理,我当时说:“我们已经初步探明了针刺镇痛的神经化学原理,说明传统的中国针灸是有物质基础的!”实际上,成绩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中国科研界各学科专家凝聚合力的成果。
从阐释科学事实入手研究针灸原理
中医、西医的技术方法作用于机体发挥治疗效应时,必引起某些变化,这些变化就是科学事实。只要将这些变化说明白、讲清楚,就诠释出了这种疗法的科学内涵。
记者:在科研实践中,如何解决中西医思维方式差异、话语体系隔阂等问题?
韩济生:按传统中医理论的说法,针灸的作用是调理气血。气血、阴阳、五行等这一套中医名词,外国人是听不懂的,其根本原因是东西方文化隔阂导致的思维方式差异,这个问题很难解决。我在科研实践中,其实是绕过了这个难题,不去探究这些理论概念,而是从阐释科学事实入手来做研究。
无论中医、西医,其目的都是将机体从疾病态转化为健康态,中医、西医的技术方法作用于机体发挥治疗效应时,必引起某些变化,这些变化就是科学事实。只要将这些变化说明白、讲清楚,就诠释出了这种疗法的科学内涵。
实际上,传统中医药学中蕴含着古人超凡的智慧,比如针刺要选穴、捻针可加强疗效等都是古人在实践中总结出的宝贵经验。运用现代技术方法解读这些经验,需要有一个成熟的科学思维模式。
我觉得所有的科学问题都可以从时间、空间两个维度来思考。就拿研究针刺原理来说,在空间上,明确了针刺穴位可在全身产生镇痛效应,并且找到了针刺产生的镇痛物质;在时间上,明确了针刺起效和消失的时间规律,并且发现镇痛效果最好的穴位电刺激频率是2赫兹和100赫兹。这样,从时间、空间两个维度,基本就能把针刺镇痛的科学内涵说明白、讲清楚了。
以社会价值向世界展现中医力量
我80岁那年,针刺镇痛和戒毒都取得了显著成绩。经过论证,我又选择了孤独症和不孕不育这两个新方向。十几年来,这两个方向的成果也得到了国际医学界的认可。
记者:说明白、讲清楚针灸疗效,对于中医药国际化有什么意义?
韩济生:中医药学要在国际上立得住,必须要有经得起推敲的科研证据。1979年,我在美国波士顿国际麻醉药研究会上介绍针刺治疗机制,在现场引起了很大轰动。时任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药理系主任、兼任《药理学年鉴》主编的ELWay教授特意邀请我在国际顶级期刊《药理学年鉴》上发表论文,各国的演讲邀约也纷至沓来。我开始频繁出国参加学术交流,仅1982年一年我就出国做了19次大会报告。我陆续到27个国家和地区,共做了205场关于针刺原理的学术报告,每次报告都留有充分的提问机会,使国外科学家认识到针灸——这种古老而传统中医疗法具有明确的科学价值。
阐明针灸科学内涵是推动针灸走向世界的第一步,挖掘出科学内涵背后的实用价值,是加速针灸国际化进程的关键。我在搞清楚针刺镇痛作用机制之后,一直在思考它的应用价值和社会意义,我首先找到的路子是针刺戒毒。
凡吸毒成瘾者都是对体外的阿片类药物产生了依赖,针刺治疗使人体体内产生的镇痛类物质与阿片类药物功能类似,所以用针刺治疗可以明显缓解吸毒成瘾者的戒断症状。经过实验对比发现,高频率的针刺刺激对解除戒断症状最为显著,而低频率的针刺刺激对解除心瘾更有效。据此,我与刘亦鸣教授合作研制出的韩氏穴位神经刺激仪,既可镇痛,也可帮助吸毒者戒除毒瘾。实验证明,该仪器的戒毒效果明显优于国外通用的戒毒法。
1997年,这种戒毒方法被当时的国家卫生部和全国禁毒委员会选为有效戒毒产品。后来,我在国内主持建立了3个戒毒治疗基地,并在国内外广泛推广该疗法,与美国等西方国家相关机构也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惠及的吸毒成瘾者不可计数。
在我80岁那一年,我眼看着针刺镇痛和戒毒都取得了显著成绩,又开始考虑寻找新方向。经过科研论证,我选择了孤独症和不孕不育这两个方向。十几年来,这两个研究方向取得的可喜成绩也得到了国际医学界的认可。
无论是针刺戒毒,还是孤独症、不孕症、不育症,都是全球性的医学难题和社会难题。在说明白、讲清楚针灸的科学内涵的大前提下,挖掘出其应用价值,从而产生巨大的社会效应,这实际上是在向全世界展现传统中医药学的实力,也必将大大推动中医药国际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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