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一场扩散到学界外的中医生存保卫战
不管是“余杜之争”还是“余恽之争”,都仅限于学理层面,围绕中医基本理论展开,没有扩散到学界之外。但到了1925年,情况变得复杂起来。当年,由于西医界的坚决抵制,教育部拒绝了中医进入大学教育体系的要求,中医界多年努力化为泡影,双方关系迅速恶化。
1913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公布大学课程分文、理、法、商、工、农、医7类,以中西医“致难兼采”为由,将中医置于医类之外,是为近代史上著名的“教育系统漏列中医案”。时任教育总长汪大燮公开提出废除中医中药,他明确表示:“余决议今后废去中医,不用中药。”随后,全国19个省市中医界代表组成“医药救亡请愿团”,向政府请愿。尽管当局表示废除中医中药政策不会实施,但仍然拒绝将中医纳入医学教育体系,理由是中医“非最新学说”、“非具完全科学知识”。中医界的第一次抗争以失败告终,开始了将中医纳入医学体系的不懈努力。
高晞认为一旦由国家出面,就变成了釜底抽薪,“这是要把中医封杀掉”。她指出,此时,中医上街游行请愿跟学理之争没什么关系了,已经演变成一场中医的生存保卫战;另外,“西医还给中医下定义、戴帽子,将其等同于迷信、巫术、不科学,将中西医之争看成是新旧之争、先进和落后之争。中医难以忍受这样的指责,于是双方都无法冷静、理性、合理地对话了”。
1928年,中医陆渊雷在《医界春秋》上发表《西医界之奴隶派》,辛辣地抨击西医:“现在有少数的西医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好像要把中医一口气吞得的样子。他们的学说是从日本来的,日本的学说又是从西洋学来的。论起辈分来,西洋好比是祖父,日本好比是父亲,这些少数的西医不过孙子罢了。”他还用“奴隶派的西医”来讥讽余云岫等人。
西医也不甘示弱,立即“回骂”过去。汪企张发表《想和旧医赌一赌》一文:“请旧医界将这温热温毒放在我们身上,煽动肝风,叫他内外交攻起来,发出头痛、项痛、拘挛、神昏等各种症状,证明本症(流行性疼症)是温热温毒病原。一面由我们新医界将我们培养的流行性脑脊膜炎菌用法叫他侵入你们的体内,看他是不是发出同样的症状,这才叫真凭实据。”
就在双方打笔仗的同时,“废除中医”在西医界的推动下已经开始付诸实践。
1929年2月23日—26日,南京国民政府卫生部召开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西医出身的卫生部次长刘瑞恒主持会议,出席的14人均为西医界代表,且多数支持废除中医,中医无一人参加。
会议通过了4项提案,包括《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统一医士登录办法》《制定中医登记年限》《拟请规定限制中医生及中药材之办法案》。其中,余云岫的《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被公认为“废除中医”的纲领性文字(左玉河《学理讨论,还是生存抗争》),他提出4条理由废除中医,并称“旧医一日不除,民众思想一日不变,新医事业一日不向上,卫生行政一日不能进展”。
“废除中医案”的提出直接引发了反废除中医运动的出现。1929年3月17日,由上海中医界发起的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在上海总商会大礼堂举行,全国各省市中医界代表和上海同仁共千余人参加。据当时的《申报》记载,各药店门上皆贴有“拥护中医药,就是保持我国的国粹”、“取缔中医药,就是致病民的死命”、“反对卫生部取缔中医的决议案”等标语;会场内悬挂巨联一副,“提倡中医以防文化侵略”、“提倡中药以防经济侵略”;代表们高呼“提倡中国医药,就是保全中国文化经济”、“打倒余汪提案,就是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
大会持续3天,其间,杭州中医协会提议,“我中医药界受人摧残,至于如此,实堪痛心。应以今日为纪念日,亦即‘三一七’为我们今后永久之纪念日。”根据大会决议,成立“全国医药团体总联合会”,并推举谢利恒、蒋文芳、陈存仁、隋翰英、张梅庵组成赴南京请愿团,张赞臣、岑志良为随行秘书。
中医界进行的声势浩大之抗争,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迫于舆论压力和维持社会安定之考虑,国民政府最终表示“废除中医案”暂不执行。
谢利恒、蒋文芳、陈存仁、隋翰英、张梅庵组成赴南京请愿团
然而,国民政府歧视中医的态度一直没有改变,中医界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抗争:1929年12月,中医界在上海召开全国医药团体联合会临时代表大会,组织请愿团,反对教育部强令中医学校改为传习所、卫生部不允许中医医疗机构称“医院”等;1930年—1931年,通过各种渠道,促使政府成立中央国医馆,并争取行政管理权;1932年—1936年,争取《国医条例》(后改称《中医条例》)立法,并争取行政院公布条例;1938年—1939年,促使教育部通过《中医专科学校暂行科目表》;1947年,中医团体奔赴南京绝食请愿,争取中西医平等待遇……郑洪总结说:“不断抗争几乎成为这段时间中医的特有形象。”
当然,中医并不只是靠抗争来获得支持,在西医发展极不充分的情况下,尤其是抗日战争西药来源断绝时期,中医药发挥了积极作用。
余新忠认为,晚清以来中医一直与传统文化和民族主义胶着在一起,“废除与反废除的中西医之争,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之争,而是文化之争,观念之争,政治权力之争”。他指出,批判和废除中医成为民国时期众多知识精英的普遍诉求,这里面有中医自身的问题,但很大程度上是与当时之人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和态度分不开的。“回头来看,那些主张肯定有不够理性以及代中国传统文化受过的成分。”
胡适曾说,“近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而“非科学”正是中医备受歧视、屡遭打击的根本。这一点,深陷囹圄的中医界自身也非常清楚。科学不要中医,但中医不能不要科学。所以,1930年代“中医科学化”运动兴起,基本方针就是“以我国固有之医药学说,择其确有精义者,用科学方式解释之”。 |